要到了白露,方知道什么是秋色。 倒不是因为这个时候,西北的胡杨,大片大片如融金;也不是因为各处的枫叶,都如同猎猎的火焰;也不是因为南方的湿地,蒹葭白茫茫开得正盛,一年丰繁的色泽,此时为最。而是因为白露才是秋天的本色。《月令七十二候集解》说:白露八月节,秋属金,金色白,露凝而白。到了这个时节,早晨起来,风将一条路刮得发白,空气里仿佛都流动着透明的铅灰色。心里寥落又开阔,好比一幅笔法疏淡的水墨,便晓得,秋天当真来了,随同一个终古美丽的名词。 这个名词,从先秦的诗歌源头,溯流而下,唐风宋韵里,都可以听到它的脆响——一直到今天,它和惊蛰一样,依然是二十四节气中,最富诗歌意象、最易触动心底柔软部分的名词。 秋天是生命的提醒。而白露,是秋天的结绳记事上,另一个细节的提醒。有三个最美的绳结,打在历史的诗章上,也打在每一个中国人的骨血里——关于对宇宙、所爱与自身存在的美感体验,我们可以拈取它们来重温梦境,那几乎是每个人都曾经经历或将去经历的梦境。 第一个是——“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”。这八个字读出来,凡识得汉字的,无不心旌神摇。《诗三百》是诗歌,也是原典。即使没有后文“溯洄从之,宛在水中央”的伊人,这八个字,也允为最美的文字。它开启了一个传统——这是一个可以意会,难以言明的传统。天地如此静默美好,自身如在其内,如在其外;深情如若可言,如不可言。唐人陈子昂《登幽州台歌》中,慨然千古,怆然泪下的意境,似乎都可追溯到此。日本《枕草子》描写春天,说:“春,曙为最,逐渐转白的山顶,开始稍露光明”,文字简约、意境优美庶或近之,但却没有那苍茫辽远之感。美丽到了苍茫的境界,这八个字,是不可企及的上古文字。…… 秋天的气质,不管硕果红叶,如何渲染它的热闹,终归是偏于幽冷肃杀的———《礼记•月令》里说:“孟秋之月,用始行戮”。说的是旧时天子们多半在这个时节用兵。即使没有实力出征,也得杀几个罪犯,所谓“秋后正法”。掌管刑罚的司寇因此被称为“秋官”,而文人不遇,迟暮无成,多半被称为“秋士”。秋天被附丽的感伤色彩越来越浓厚,人们面对秋天时的情感,也就越来越偏于血亲人伦。所以第二个美丽的绳结打上———“露从今夜白,月是故乡明”。 何事合成愁,离人心上秋。此刻思乡怀远,衣裳正单,往往催生出无限的愁怨。这种思乡怀远的深情,和诗经中那种几乎能带来宇宙本体论的触发而言,体现了一种文明的进路和文化的烙印。 “露从今夜白,月是故乡明。”杜甫总是那么沉郁不露,然而一咀嚼间,就有一种逝水难追、乐土不返的悲凉。被逐出伊甸园的人们,再也返回不去了,就好像我们知道了,就永远抹不去成人的记忆。这里面所追怀的,是时间与空间的双重流失———而流失的总是如此美丽,我们保有的美丽回忆,如此刺伤我们的心灵。 失却了本体,徒留了追怀,白露于是越来越清冷幽怨,但还有第三个绳结———“白露横江,水光接天”。 时间已经是宋朝,有一个超迈豪绝的人物,和友人一起泛舟赤壁。“白露横江,水光接天,纵一苇之所如,凌万顷之茫然”。清冷肃杀间,他居然有吞吐宇宙的豪气。和他同行的友人,不能免俗,拿了个洞箫,呜呜咽咽地吹将起来。说:你瞧瞧,清秋好时节,转瞬即过,我们与草木同腐,如何不伤心?那人一听,就说了一段高论:“客亦知夫水与月乎?逝者如斯,而未尝往也;盈虚者如彼,而卒莫消长也。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,而天地曾不能一瞬;自其不变者而观之,则物与我皆无尽也。而又何羡乎?”他又说,“惟江上之清风,与山间之明月,耳得之而为声,目遇之而成色。取之无禁,用之不竭。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,而吾与子之所共适。”在文明已经行进到一种衰糜难振的状态时,还有人发此浩然之音,斯人可谓不负清秋。 这个人,我们都晓得,叫苏轼,发明东坡肉的那一位。他的无数旷达之作,都是在秋天写出来的———那草尖上可怜可爱的白露,在他的醉眼睥睨里,竟可以横大江接水光,让他歌诗“桂棹兮兰桨,击空明兮溯流光”。于是草木摇落而变衰的年节,照样就倜傥行过了。在文明的末世,能够拯救自己的,其为一心乎? 眼看就要秋深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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